【小編內心話】
學習語文,從文化下手何嘗不是既高端又有效率?而文化的呈現方式,「文字」是具有個人色彩也最被大眾流傳及保留的方式。

如果你覺得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英文古早味看不懂,坊間有不少人翻成大白話的情詩,雖然動人卻也少了自己的想像空間,這篇實似集裡,蕭博士用中國文學的優雅內斂與之呼應!是非常適合配一杯黑咖啡的情緒。

Sonet18被喻為莎翁最為後人廣為流傳的14行詩,若能將前四首背誦下來,肯定也會為自己增添幾分文青的味道;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博士的翻譯之美,請您慢慢品味。
我個人魯莽的推測,老師在這篇的翻譯中,其中第三及第四首的中譯並非錯置,而是為了符合中國詩詞中絕句的一、二、四句需押尾韻,而第三句需為仄聲的規則,再者這樣的安排對於原意完全沒有影響,反有含蓄之美。

想了解蕭博士在翻譯時的思考邏輯,毫不隱藏的自信與細膩,何妨在這多留一會?

【本文開始】
筆者:蕭文乾

虎年歲末,我想跟大家分享咱們全東半球都一定如雷貫耳但或許緣鏗一面的莎士比亞。

「無人不知無人曉」的莎士比亞:經典跟大師在速食現代的悲哀。
「如雷貫耳」是句形容極其熨貼的成語:方圓之內,聾子以外,大家都被雷公強迫中獎。但電母的芳蹤卻稍縱即逝,一閃而過。就算明眼人都還要有機緣才得匆匆一瞥。

我的意思是:耳熟能詳不代表不忘過目-大家都聽過不等於大家會記得去瞄一眼。
誰沒聽過莎士比亞?誰真讀過莎士比亞?
庚寅年底,屬虎的問老師拿莎詩壓歲。 「吾人不知他人曉」的sonnet 18:文化跟交集在語文學習的重要。

若世上各語文傳統都有專屬自己的、雅俗共賞的「暢銷經典」,像華文世界的「床前明月光」、「春蠶到死絲方盡」或「夜半鐘聲到客船」,那麼在英文世界裡,莎翁的第18首十四行詩絕對名列許多西方人腦內與舌尖的前茅:一提及就想到,一想到就脫口。

這種語文資糧,多背幾句甚或幾首,絕對划算;試想:花個十幾分鐘讀讀實似集也好,直接死記硬背也好,餘生就能偶爾開口就成章下筆即為文,脫口而出一些西方朋友其實也就是一知半解的經典,不但有口語交談到,還有文化交集到,這種交易買賣不值乎?
Sonnet 18的成名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Sonnet 意即十四行詩;每首詩都14行,莎翁共寫了11X14=154首(是的,因為筆者的碩士論文便是將這154首詩盡數譯成本集介紹的七言型態,故實似集的實似二字有部分立意即脫胎於此)。

154首裡,最著名的是第18首。
14行裡,最著名的是第一句: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ee是古英文的you; th發音就是the,this,that那個th)
白話文就是: Should I compare you to a summer’s day? (我該不該把你跟夏天比?)
夠簡單吧? 背起來吧!(往後任何一年可以「虎」外國友人喔)

Sonnet 18的第二名句: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唉,thou又是古英文的you, 只是它是主格;受格就是thee;所有格是thy;至於我真的不知道文法叫做甚麼格的yours則是thine.
Art不是藝術,是古英文的are;雖然很討厭,但是請樂觀一點:只要稍微記一下下art就是are,再記得一下以後掉書袋的時候要說art不是are, 你的外國友人就肅然起敬,把酒言歡了。
白話語譯:You are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更可愛更溫柔)

Sonnet 18沒有第三名句了,只有第三句: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第3句不用再背了;你若真的太頂真繼續滔滔向下背,對方或感備受威脅,談話氣氛也可能會急轉直下,好像真的在嚴肅論文學一樣,請適可而止。

我會在文後完整介紹整首詩的英文白話意思與中文翻譯重點。但在那之前,大家需要知道讀莎翁十四行詩的最大關鍵:第13、14行-因為都是對聯,也都會總結整首詩的重點,也都是繽紛精彩的警句。

Sonnet 18的第13、14行: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只要以後的人類能呼吸或者有眼睛)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此詩就活著,而且賦予你永生)
後若能言若能見
此墨永存君永艷
以上簡單介紹了背景;歡迎正角兒登場。

原文與兩種譯壇前輩的譯文: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能不能╱讓我來╱把你╱比擬作╱夏日?
你可是╱更加╱溫和,╱更加╱可愛:
狂風╱會吹落╱五月裏╱開的╱好花兒,
夏季的╱生命╱又未免╱結束得╱太灼熱,
他那╱金彩的╱臉色╱也會╱被遮暗;
每一樣╱美呀,╱總會╱離開美╱而凋落,
被時機╱或者╱自然的╱代謝╱所摧殘;
但是你╱永久的╱夏天╱決不會╱凋枯,
你永遠╱不會╱失去╱你美的╱儀態;
死神╱誇不著╱你在他╱影子裏╱躑躕,
你將在╱不朽的╱詩中╱與時間╱同在
只要╱人類╱在呼吸╱,眼睛╱看得見,
我這詩╱就活著╱,使你的╱生命╱綿延。
(屠岸)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
你不獨╱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嫩蕊╱作踐,
夏天╱出貸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被機緣╱或無常的╱天道╱所催折,
沒有╱芳艷╱不終于╱凋殘╱或銷毀。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
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
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裏╱漂泊,
當你在╱不朽的╱詩裏╱與時╱同長。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梁宗岱)

我很用心譯的新譯。
夏怎妄與君爭美
君倍溫柔倍嫵媚
夏日租約恨匆匆
五月狂風摧嬌蕊
蒼天巨目時炙熱
浮雲不免金容遮
庸脂不堪天地催
鉛華自盡自褪色
然君盛夏恆耀眼
常擁一季在人間
芳蹤萬年行間隱
慚閻啞口守空殿
後若能言若能見
此墨永存君永豔

第一名句解釋: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 夏怎妄與君爭美!
我從第一句就亟欲跳脫舊譯窠臼,力圖於原文再簡單不過的語法中找出新譯;雖然眾所周知此一名句,其名為問句,其實乃敘述,但迄今眾版本仍清一色保留疑問語法;因此我同中取異,大膽更動句型,直接切入結論:a summer’s day shall never be comparable to you。此句一定,餘句乃隨:於是「compare」就從一種兩人之間「比較」客氣的「比」,提升為一場人類與季節爭風吃醋的競「爭」;而筆者則翻譯兼裁判,主動介入戰局:從「夏天不能和君比美」加碼到「夏天哪敢妄自和你爭美」,從客觀被動的「能力比較」到主觀動態的「妄自爭取」;原文謙和溫馴的詢問式的開頭,在譯文裡改頭換面,成了挑釁式的開戰,點燃了兩強較勁的戰火,煙硝味依稀可聞。

細究「妄」字,其作用在將14行的結果逕自於第1行宣布;其極盡抑夏揚君之偏心,昭然若揭;最重要的是,「妄」字的「女」和「君」字的「口」的出現,正式將中文「象形修辭元素」引進了譯文;從此,筆者手中多了個強而有力的修辭工具。

第二名句解釋: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 君倍溫柔倍嫵媚。

隨即再次肯定首句立論。此句的觀察重點在more的翻譯。我捨「更」取「倍」的結果,不但押韻字數「更」多,文言味道「倍」增,且其象形文字的形象,替譯文添加了「譯國」元素(「君倍溫柔倍嫵媚」7個字裡,有水,有木,還有兩人兩女三口,契合原文爭美的比喻)。初讀莎詩的人,或以為筆者穿鑿附會想太多;但涉獵略深的研究者莫不認為莎翁筆下文字遊戲極多,指涉異常複雜,連每首詩的序號排列都暗藏玄機,甚有教本專書出版,負責「解碼」;筆者譯文自難望其項背,耍耍象形文字遊戲,無非想讓譯文聊備一格,順便向原文聊表敬意罷了。另外,more╱more原意就在複疊強調,所以「倍」會比「更」更能加倍達到誇飾的修辭效果。

其他句解釋。

夏日租約譯summer’s lease四平八穩,short是匆,all too short就匆匆了;而「恨」字則一邊延續文言用語,一邊呼應「妄」字強烈情感。這也是首次使用倒裝譯法,將三四行順序對調。五月狂風摧嬌蕊。「摧」之一字,除了隱引辣手「摧」花之成語,亦含時節匆匆「催」促之意,並保留了搖(shake)的手部,轉譯了原文裡搖「落」(DO shake)想加強語氣的原意;向前看,「摧」延續了美╱倍╱媚╱(蕊)的音響效果;向後看,「摧」則照顧到第7行天地「催」的疊字效果,一字多關,煞費苦心。

蒼天巨目時炙熱。
時、炙、熱除了明顯的一個日字旁兩個火字旁以外,在音響上亦使舌頭連捲3字,傳達燠熱之氣。

浮雲不免金顏遮,浮雲在中華文化裡不是普通的一朵雲,在地化意圖明顯,再加上金顏聯想到天顏,宦海宮廷意象隱約成影。此點莎翁應始料未及。庸脂不堪天地催。再次倒裝;而「不堪」先與「不免」成對,fair成了庸脂,非筆者誤解,用意在對比出「若妄與君相比」縱稱fair亦與庸脂無異。

然君盛夏恆耀眼,常擁一季在人間。恆字除了譯出eternal之外,亦鋪陳下一行的(恆)常擁一季;盛字更經慎選,取其盛唐(延續浮雲金顏等政治意象),旺盛(延續夏天花蕊等自然意象)之意;擁字有三用:一者譯出lose possession, owe’st 兩詞的擁有之意;二則取其別義,另造擁抱的溫韾意象;三則取其諧音,重申其愛長遠「永」久。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詩之為詩,在不能摘要複述;否則,以一般文法觀點析之,莎翁此行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e’st 贅字實在不少,大可摘述為keep your fairness;有趣的是,筆者也視此「文意上的空檔」(一整行只需翻譯3個字,包括1個虛字your)為大好機會,置入「一季在人間」這種創譯。

芳蹤萬年行間隱。原文lines╱time押了行中韻,筆者用年╱間恰好將音義皆譯出;芳蹤╱隱是thou╱grow的轉譯產品,「grow」字面意義為成長,可引申為居住,因此筆者翻成隱(居),雖不貼,亦不遠矣;此外,隱(形)之意,列銜接了下句閻殿上空無一人之意象。「Death」從西方死神歸化入籍成東方閻羅,「shade」也棄暗投明,化虛為實,從一團黑影成了堂堂大殿,「nor shall brag」反譯為慚(愧)啞口,芳蹤原該「wander」,現則成空。

關鍵對聯解釋:後若能言若能見,此墨永存君永豔。
最後兩行又重新浮現象形字的特殊修辭效果:若言若共有3「口」可以呼吸;而「存」之一字,在中文裡往往有除了原文的存活(lives),更有(莎翁)詩存,(盼君)惠存,而存之「子」,除了譯出「this gives life to thee」之語意,亦扣緊十四行詩集最重要的主題:生子以存君豔。最後,墨與豔形成了黑色與彩色的強烈對比,創造出原文沒有的視覺效果。

一種諷刺的修辭統計學觀點:
我希望透過經細讀分析說明英詩翻譯雖為不可能的任務,但譯者若先利用中英語文共有的修辭技巧,再進而善用中文╱華語獨有的語文特徵,應可發展出一套跨語系╱文化(自成體系又遙呼原文)的完整修辭策略,重現原文裡諸多細膩而用心的修辭設計;為便對照,我就前述莎詩修辭技巧作了統計。

疊韻:前兩個四行聯裡,計有美╱倍╱倍╱媚╱約╱月╱摧╱蕊╱催╱褪等十字。後兩個四行聯裡,計有蒼天╱不免╱耀眼╱人間╱萬年╱行間╱慚閻╱空殿╱能言╱能見╱永豔等11字詞。

疊字:全篇計有倍溫柔╱倍嫵媚;匆匆;摧╱摧;不免╱不堪;自盡╱自褪;人間╱行間;若能言╱若能見;永存╱永豔等8組。

對Shakespeare的如雷貫耳後的一面之緣後,不要變成鴨子聽雷
剛剛的13項將修辭的次數跟字數,數的很清楚;但,請讀者千萬億萬別這樣算文學,
因為:
好的文學將人心打動,低迴共振;
好的統計將文學打洞,千瘡百孔。

信箱 wen@milinguall.com (作者為問老師雙母語共學系統創辦人)